對於父親,總是有種不太熟悉的親密。
小時候,父親不常在家。因為一些我從沒搞懂的工作因素,
他總是必須一個城市換過一個城市,一個國家飛過一個國家。
(醬聽起來很像我爸是個販毒份子過著跑路的生活,不過我非常確定他是個守法的好公民)
一年中返家個幾次,每次待上個幾天,已成為一種固定模式。
那段日子,我知道,母親是辛苦而寂寞的。
高中時期,父親在大陸發生了一場車禍。傷後的第一次返家,我嚇壞了。
父親的傷勢比想像中更加地嚴重;因為腳踝骨頭碎裂而撐著枴杖,全身大大小小的瘀青皮肉傷,
原本微胖的身形也變得消瘦,當時憔悴不堪的父親,給了我心裡沈重的一擊。
那是我第一次發現,我對父親與生俱來的愛。
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休養,父親的傷勢已逐漸好轉,便決定和母親共同經營麵館,做點小生意。
父母親就近居住在店面裡的小房間,我和姐姐們只能趁假日空閒時才去幫忙;
因此,我們一家人再度分住在兩個屋簷下。
這樣的情景,持續了好幾年。麵店生意雖賺不了大錢,也還算穩定;
公休的日子,父母親也會到親朋好友家裡打打小牌圖個悠閒,相當懂得打發時間。
而我和姐姐們也各自照料自己的生活,鬥嘴爭吵在所難免,
但我知道,我們是很在乎彼此的。
二○○八年的十月,突如其來的那場病,完全打亂了我們的生活節奏。
父親的飲食習慣很糟糕,偏愛油膩膩的肥肉、以及許多高熱量高膽固醇和甜死人不償命的食物;
生活作息也非常不規律,抽菸喝酒、熬夜打牌是常有的事。
僅管我們不斷地告誡他上了年紀該注意的還是要注意,但他依然固我,
還頗無奈兼裝可憐地說:『可是如果這些事都不能做,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?』
(當初心軟想說就由他吧,至少他有乖乖的去做健康檢查;現在想想真是什麼跟什麼啊,
老娘我這些事從來都沒做過,那些東西也從來沒吃過,人生還不是很有意義?)
一開始只是類似感冒的發燒頭痛症狀,大家都不以為意,
父親也一直認為,看過醫生吃點藥就沒事了。
三天過去了,換過了兩三家診所,發燒仍然起了又退、退了再起,頭痛的症狀也絲毫沒有改善。
而且,狀況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。
父親開始覺得頭暈、疾喘,甚至有點神智不清、記憶模糊的現象。
我深深地覺得不對勁,請母親陪同父親到大醫院看診,這絕對不是一般的小感冒!
父親當天晚上便到林口長庚醫院掛急診,醫生馬上替他做了抽血檢驗。
奇怪的是,報告的結果顯示一切正常。
我們詢問醫生可否進行腦部斷層掃瞄,醫生卻回答:『他的症狀還不需要做到那種檢查啦。』
(我到現在還是不懂,究竟要有哪些症狀才有「資格」做斷層掃瞄?
父親所有的症狀都顯示出是腦部的問題啊),
便通知父母親可以出院了,並且替他預約三天後的感染科門診。
時間對我們而言,突然變得寶貴。
要我們靜靜等待三天後的門診而什麼也不做,實在是不可能。
萬一這三天病情有了什麼變化,誰會跳出來負責?
經過家人的討論後,我們決定帶父親到表哥醫生工作的仁愛醫院做檢查。
表哥得知了父親這幾日的狀況後,判斷應該為病毒感染,便立即替他安排住院觀察。
二○○八年十月六日,那是我永生難忘的一幕。
早上向公司告假後,我便前往醫院探視父親。
走進病房時,母親告訴我,等會兒主治醫師會替父親抽取骨髓液做檢驗。
父親倚坐在病床上,見到我之後嘴角微微上揚,
我清楚地知道,父親心中的不安與忐忑,並不亞於我們。
還來不及和父親話家常,主治醫師便走了進來,開始了一連串的問診。
「請問你叫什麼名字?」、「這位小姐是誰?」、「她叫什麼名字?」
這幾個問題,父親依然能夠反射性的回答。
當時我以為,父親的情況並不糟。
接下來的回答,卻讓我錯愕不已。
醫生:「你知道這裡是哪裡嗎?」
父親:(猶豫了很久)『永和。』(仁愛醫院在台北市仁愛路上)
醫生:「現在是幾月?」
父親:『五月。』(當時是十月)
醫生:「你今天早餐吃了什麼?」
父親:『嗯...沒吃什麼啦,就一般的小菜。』(事後母親表示,父親只喝了幾口牛奶而已)
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.
還有問些什麼問題,我已經記不得了。
我唯一記得的是,父親在回答每個問題時,
那個如此努力搜尋著腦海裡的記憶,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的模樣,
就像一記直拳,不偏不倚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胸口,
時間彷彿又回到那年,第一次見到在異地出車禍返家的父親所帶給我的衝擊與不捨。
我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,父親真的病了,而且病得不輕。
我的鼻頭一陣泛酸,淚水只敢在眼眶裡打轉。
醫生開始向父母親解釋,即將替父親進行的抽取骨髓液的小手術過程大致上是如何、
術後有哪些注意事項云云,便請護士將已備妥的器具送進來。
抽取骨髓液必須刺一針在脊椎上(當然不是刺在骨頭上,而是連結骨頭和骨頭之間的縫隙),
那是附有導管的特製針頭,讓骨髓液沿著導管慢慢地滴流,待盛裝到一定的CC數才能將針頭抽出。
整個過程大約需要15-20分鐘,
而且病患必須維持側躺屈膝的姿勢(就像baby在子宮裡的動作那樣)靜止不動,痛苦的程度可想而知。
母親在整個手術過程都替父親將手腳緊緊地壓住,除了減低他因疼痛做出的反射性抽動,
也讓他明白,我們會一直都在他身邊。
我似乎幫不上忙,只能隔著棉被輕輕撫摸著父親,不斷地安慰他:
『就快好了,再忍耐一下喔。』
那一針,簡直就像札在我身上一樣疼,
聽著父親痛苦地呻吟,所有的心疼與不捨,全都在一瞬間湧出眼眶。
我默默地走出了病房,眼淚再也止不住噗欶噗欶的流下來。
那天,我才發現,原來我對父親的愛,是如此的強烈。
好不容易捱到取樣完畢,結束了這場酷刑。
透過表哥醫生的協助(我想,表哥動用了職場上的關係,欠了不少人情吧),
當天下午隨即替父親安排了一連串的檢查(腦波和腦部斷層掃瞄)。
或許是因為密集的檢驗,加上早上手術引起的不適,父親顯得疲憊不堪;
母親督促我和姐姐們早點回家休息,她會留守在父親身邊,並且和我們保持聯繫。
然而,當時的我們都不知道,其實這只是場惡夢的開端。
留言列表